【秦川文化】张春峰【“绿宝杯”优秀征文选发023号】韩崖情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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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崖情殇(短篇小说)
文/张春峰

秋天的第一次寒霜,就将田间的白萝卜缨子杀得蔫蔫的了。韩崖上的一簇簇野菊花,刚好结蕾,蓬勃馥郁,它好像是专门挑战这场寒霜的。
林志远和父亲林高山,将“植树造林,造福人类”的大幅红色的横标,高高地悬挂在韩崖岭上时,那烈烈秋风把它撕扯得哗哗地响个不停。
插下招兵旗,定有吃粮人。刚一天,报名的就有三十人。林志远只记得第一名叫李秋贤。
这天一开工,林志远就按册叫人:“李秋贤!”
“到!”
林志远一听,是一个脆脆的女人声。
“ 你就是李秋贤!”林志远边说边看着这个人。她一头秀发披肩,还染成了金麻色,那一阵芳香扑鼻,你还以为是这里的野菊花开了。再看她的脸,就像这山凹里红红的柿子。那S形波浪线的身材,格外苗条。他暗想:“当演员还行,可这里是出大力受大苦的地方。”
“我不叫李——秋——贤,我叫李秋菊。听说你们不要女的,我就冒名而来!”她红着脸低下头说。
“说对了!我们不要女的。不是看不起女的,是因为这活太累了,女人干不了!在这里是凭苦力挣钱!”林志远说。
“你林志远能干了,我李秋菊也能干!”她说出了她的实名。
“好!那就看你的能耐了!我就允许你和我比一天。明天走人!”林志远说。
“植树造林,今天不是挖坑么?你挖多少,我也挖多少;你挖多宽,我也挖多宽;你挖多深,我也挖多深。”李秋菊说。
“好!每人一把羊镐,一把铁钎,一把铣。上山了!今天第一天,吃饭迟,开工迟,八点上山。明天六点上山。”林志远说。
林志远说着,先看李秋菊咋扛这些铁家伙上山。只见她把这些工具一抱,一弯腰,一口气不喘地扛上了肩,还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在第一名。
林志远也扛起工具,紧跟在她后边。又想:“别看平地走得快,只看上坡咋向。”
谁知她上坡还走在第一名。
有人问:“咱们今天到竹沟梁那里?”
“韩崖!”林志远说。
“韩崖!”许多人一听说,吓得腿都打颤。

人们提起韩崖腿发颤,是因为这里地势太险了。
这个地方的山之所以叫韩崖,是因为这山下边就是韩村,山下路边的地也叫韩湾。
这些腿发抖的人,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。在他们还是七、八岁的小孩子时,这韩崖栽死了一个人。这个人叫门户。
根据风俗,从山上滚死的人是不准进门的,说进了门与后辈不好,就放在村中的一条大巷里。
这些七、八岁的娃都想出去看热闹,而大人不准。越是大人不准,娃们才越要想办法看。白天大人看得牢,到了傍晚娃们才偷偷地去看。
巷里的门板上放着一具尸体,满脸是血,全身流血。娃们看一眼再也不敢看了。
从此,韩崖好像是那具尸体的代名词。
娃们又听长辈说,那个叫门户的人,从小就死了父亲,他父亲叫牛娃,牛娃也是在韩崖滚死的。这就更加深了他们对韩崖的恐惧。
他们长大了,农业学大寨,人们在这韩崖开石放炮。一个比他们大的青年在这里又栽死了。所以这韩崖好像就是死人的地方。
他们长大后,都有了家庭,要上老虎山寻柴。来去要走竹沟梁,也经过韩崖顶上。到了这里,歇足了劲,养好了神,避过了风,才小心地经过。但从来不敢到韩崖的山腰中去。
前几年,人们把有营养钵的柏树苗栽到别处都活了,偏栽在这里的一株都不活。
这韩崖在三零七省道边,又是高速公路出入口,人来人往,车水马龙。这里没树,好像这一带的山山岭岭都没树一样。
林志远大学毕业在深圳打拼了十年,是返乡植树造林再创业的典型。二零一七年植树造林,向韩崖千亩山坡进军,包栽保活,他和林业局立下了军令状。
可是他父亲老支书林高山说:“娃呀!那韩崖,是千古长草不长树的地方。不仅坡陡,全是青石板呀!”

尽管人们一提韩崖,谈虎色变;尽管韩崖是青石板;但有林志远这样创业不怕难的大学生,有林高山这位老支书老党员带头,人们还是去了韩崖。
天还很黑,人们在灯光下吃了饭。虽是深秋的早晨,上了山的人们头上都冒着热汗。
挖树坑是从山顶向下挖的。他们第一、二天还在韩崖山顶上挖。这里有沙土,还有烂渣石的山皮。尽管很难挖,他们每天还能挖十四、五个坑。
林志远和李秋菊比赛。第一天林志远挖了十四个,而李秋菊就挖了十六个。
下班了,人们渐渐走远,志远和秋菊落在了后面。
“林志远,我今天挖了十六个,你才挖了十四个。你说明天,我该来呢?还是不该来?”李秋菊边用毛巾擦着汗边说。
“别说数量,让我用钢尺量,你挖的标准不!”林志远边说,边用钢卷尺量着。
“你看哪个深不够六十公分,方不够四十公分,我修理!”李秋菊说。
“李秋菊这毛丫头,还行!明天继续干!”林志远说。
“我是八八年人,还大不过你九零年的人。你大了官大不了岁,叫声姐姐!若爱嫩的,我明天给你叫个小妹妹来。”李秋菊说。
“你知道我是八八年的,你就说你是八八年的。可我知道你是八八年九月的,我可是九月初一的,你得叫我一声哥哥。”林志远说。
“想得美!我也是九月初一的,你还是叫我一声姐姐吧!”
“拿出你的证据来!”林志远说。
“对不起,查户口的,请看!”李秋菊拿出了她的身份证。
“你呢?”她问。
“当然也有。”他说着也拿出身份证。
“谁知同年同月同日生,”林志远说。
“哪料此天此地此时刻。”李秋菊说。
“男儿返乡韩崖立军令,”林志远说。
“巾帼植树竹沟宣誓词。”李秋菊说。
“哈哈——哈——想不到美女文武不挡!”林志远说。
“嗨嗨——嗨——有谁知书生经纬分明!”李秋菊。
“别贫嘴,看不见路了。你在,我回!”李秋菊说。
“听你话,你走,我追!”林志远说。
“还不叫一声姐!”李秋菊说。
“也不称一句哥!”林志远说。
山林里,回荡着两个人愉快的笑声。

第三天,韩崖山顶上的坑挖完了。慢慢就到韩崖半山腰了。这韩崖山腰中,挖坑时必须把钢钎插在地上。因坡陡一不小心,钢钎就从崖上溜到崖下的三零七省道上了。挖坑也必须小心,一块大的石头滚下去,也会砸到路上行走的人。这个韩崖和别的山不同,无树,草少,野刺多。刺也不高,也不壮,更不直,且少枝,像一个个又瘦又黑弯着腰的老汉。它只一条或两条细根,扎在山崖的浮皮上,贫苦而顽强。
人们先用羊镐挖了五分厚的山皮,再用钢钎墩了五分厚的石头,下面就是质细光滑坚硬的青石。任你把钢钎举得很高且用力墩下,那青石不仅发出清脆如铜铃般的叮当声,还将你手中的钢钎弹得老高。
“怎么是这样呀!怎么办?”林志远说。
“我早说这里全是青石,你一挖才知道!”林高山说。
“这一天你挖了几个?”林高山问儿子。
“五个。”儿子说。
“她呢?”高山又问。
“七个。”儿子说。
“大家平均多少?”高山问。
“四个。这样按期咋交工?”儿子说。
“来来来!”李秋菊给林志远招手。
“你有啥招?”林志远问。
“叫声姐姐再说。”李秋菊说。
“还卖关子,都急死人了。”林志远说。
“叫声姐!”李秋菊说。
“姐姐!”林志远趴在她耳边叫了声。
“电镐!”李秋菊也趴在林志远的耳边说。
他们说着太阳又落山了,人们又渐渐下山了。
“请问!林志远,我明天还继续干么?”走在后面的李秋菊问着走在前面的林志远。
“又没说让你不干,还问啥?”林志远说。
“因为我是女的。”她说。
“像你这样的女的越多越好。”他说。
“我早嫌我没伴,明天来一个。”她说。
“好!”

第四天,林志远、李秋菊和新来的季秋如,扛了三台电镐。
一台电镐六十多斤,从山下到山腰十多里,累得他们湿透了全身衣裳。他们三人用电镐给人们把青石打酥,这样坑就好挖了。但电镐的振动很大,必须用力扛着,稍不注意就有危险。他们这支队伍,是一支年近六旬的胡子兵。因为现在的农村,凡五十五岁以下的人都出外打工了,只有年龄大的守在农村,这些人用电镐,更不安全。掌电镐的只有他们三人。
用了电镐虽进度快了许多,但林志远、李秋菊和季秋如,就更苦更累了。
这天李秋菊正用电镐在粉碎石头,电镐将它旁边的一株野枣刺撞了,这野枣刺上有一窝马电蜂。马电蜂虽小,但蛰起人来,也是又痛又热、又麻又痒、还会起包,严重时会蛰死人的。
这些蜂立即在李秋菊头上和脸上蛰起来。她慌忙中只是喊,只是用手打。也忘了关电镐。谁知她越打蜂越凶,电镐还在乱蹦,眼看电镐要蹦到她腿上来。
这时眼尖手快的林志远看见,关了他的电镐,马上扑了过来。他先关了她的电镐,再用他的衣服裹严了她的头和脸。那些蜂虽在乱飞乱蛰,可他知道,他不动蜂就会飞走的。
过了一会,蜂飞走了。李秋菊痛得用力一翻身,林志远猝不及防,一下子滚下了坡,眼看要到悬崖上,一个大石头挡住了他。他虽没有被摔下万丈悬崖,但头上和身上也是血流不止。
林志远休克了。人们叫来了120,把他送进丹鹤市中心医院里。

“你是他的爱人?”医生问。
“我是工人,他是我的老板。”李秋菊红着脸说。
“他没有危险,但是要多住些日子。他流血过多,要补血。他很累,身虚,胳膊有些伤筋。你侍候他吗?”医生问。
“当然。”她说。
一天一夜,他一直昏迷,他在昏迷中说:“别动——蜂——”
一天一夜,她守在他身边。她看他口唇干涩,用棉签给他擦嘴唇,他不醒来,她也不吃不喝。她知道他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。
吊瓶的药液在缓慢地往下滴着,他慢慢睁开眼睛,说:“别动——蜂——”
“蜂蛰我的少,蛰你的多。别说话,休息!”她抚摸着他的手说。
“都怪我安排不周,应在野刺上喷上些水,再割了它,就不会……”他说。
“都没想到……”她说。
“我是领导,责任大。你是员工。”他说。
“让我看你毁容了吗?”他边说,边很吃力地硬撑着要坐起来看她。
“你看看,不就几个包,两三天就不见了。”她边说边把头低下,让他看。
“你很美,别毁容,你毁容了就找不到好丈夫了。”他说。
“我很美吗?有你的爱人美吗?”她问。
“你是我见到的最美的女人。谢谢你关心,我没有爱人。”他说。
“你有女朋友吗?”她又问。
“我也没有女朋友。”他说。
“那我就对不起你了!你为了我,脸让蜂蛰成那样!找不到好女人,我有责任。”她说。
“我本来就不是帅男,与蜂蛰无关。”他说。
“你是我见到的最帅的帅男。”她说。
这时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。
“是抬举,还是心里话?”他问。
又没有了脚步声。
“心里话。”她说。
“那么,你爱我不?”他问。
“我爱你!”她说。
“我也爱你!”他说。
“你俩给我吃糖,我当证婚人。”门外早听到话的季秋如说。
他仨正吃糖,季秋如的手机铃声响了。
“志远好了吗?”林高山说。
“大伯,他刚醒来!”季秋如说。
“叫他多住些日子,秋菊累了,你换换她。这里有我,你们放心。”林高山说。
“手机给我!”林志远要了秋如的手机。
“爸!我好了!马上回来!”林志远说。
“你不能回!你的头上和腿上的伤还没拆线,胳膊的伤筋也没恢复。”秋菊高声说。
“你不能出院。”林高山说。
“好,我不出院。”林志远无奈地说。
秋菊和秋如高兴地笑了。
她俩出去给他买吃的去了,但等她俩回来,只见床上留着一张纸条,才知他偷跑回去了。

志远回来后,还扛着电镐,单臂在韩崖上挖坑。他一时不注意,冷不防让身后的秋菊夺了他的电镐:“不要命了,植树是为人类造福,不是为了要人的命。”
“武松单臂擒方腊,我就不能单臂掌电镐?给我!咱们工地上,咋都得三台电镐!”志远说。
“这台电镐给我!”高山说。
“爸!你都快七十岁了,不能让你掌电镐。”志远说着从父亲手里夺回了电镐。
志远的胳膊由于受到振动,肿得历害,秋菊就天天晚上给他用酒提。
有天晚上,高山要换秋菊。秋菊说:“伯,你休息我来!”高山笑着走了。
一月多了,高山对秋如说:“你也不换换秋菊。”
“伯伯,他俩早在医院都给我吃了喜糖了!应该是她照看他,而不是我。”秋如说。
“你咋不早说!”高山说。
“你咋不知我是不爱多说话的人。”秋如说。
是呀!秋如就是个羞涩内向的姑娘。
三月后,志远痊愈了。韩崖的工程竣工了。
在工程竣工会上,高山在韩崖工地给志远和秋菊定了婚。那礼炮从竹沟梁冒过马兰滩最高的老虎山头。这时韩崖满山遍野的小松也在高兴地拍手。
到了二零一八年清明节,桃花和樱桃花在春风中盛开着,百花也在怒放着。这天志远和秋菊举行了婚礼。在婚礼上,志远给秋菊带上了钻石戒指,他们在众人祝福的目光中,笑得是那样开心、幸福。
第二天,他们洞房的花烛刚刚燃完,喜庆的炮皮像红地毯,铺满着前庭后院,印记在床单上的一朵枚瑰,鲜艳夺目。那婚礼上的酒味还在飘香。
他们本要到法国去欢度蜜月的,可一月多没下一点雨,天干红了。韩崖的小松树焦渴得厉害,他们得给它们浇水。他们打算给小树浇完水,再去度蜜月。
水是从河里用水泵经水管抽上山的。突然,安在河里的水泵坏了。林志远从山上下去修水泵。
这时,韩崖岭背面的山上起了火,火向四面八方蔓延着。一阵狂风,熊熊烈火怒吼着、狼嚎着,正从竹沟梁向韩崖扑来。
竹沟梁上是去年刚栽的小树。秋菊、秋如和高山他们十来个人,手拿铁铣,急急把火苗扑灭。
还没等他们喘息,那火苗又从他们上边的老虎山向下蔓延。他们又上去扑火。但老虎山山更高林更密树更大松縻更厚,山上火光冲天,将马兰滩的天空都染红了,那浓烟如霾似雾,充满着空间,扩散向宇宙。秋菊、秋如和高山他们,不顾生死,奋力扑火。火被扑灭了,可刚才被扑灭的竹沟梁那边的火又死灰复燃了。烈火很快翻过了竹沟梁,从侧面向韩崖这边扑来。
他们十来个人又在韩崖侧边扑火。高山在山腰最上边,秋如在山腰中间,秋菊在山腰最下面。
谁知老虎山被扑灭的火苗,在风中也燃了。山上的火又向他们扑来,他们被烈火包围了。
“撤退!赶快撤退!”高山领人用铁铣拍出一条生路,人们逃出了火海。可山最下边的秋菊,却没能跑出火海,她被熊熊的烈火吞噬了。
“秋菊!秋菊!”人们向秋菊那里扑,但是已经来不及了。
看着烈烈的狂风、熊熊燃烧的大火,人们哭喊着秋菊的名字,好多人痛哭失声。
志远修好水泵,领着许多人上了山。他用水管扑着火,他不顾个人安危扑到秋菊那里,扑灭了那里的火,但那里只有一枚戒指,还有那被烧红了的石崖和焦土。
这时他让人们都后退,他用水管浇着周围的烈火。
他周围的火,如火蛇,吐着红红的毒牙,嚎叫着向他扑来。
他想,我在,韩崖松树苗也在,可秋菊不在了,我也不想活了!我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,更求同年同月同日死!他手拿水管,完全是可以浇灭一条安全通道而逃生的。但他想,火呀,你无情地夺走了我爱人秋菊的生命,我活在世上还有意思吗?
火圈外,人们一边灭火,一边喊:“志远,出来吧!”
但是他们的喊声,被火的怒吼声所淹没,被浓烟所卷走。任凭他们怎样扑火,也不能把火海消灭。眼看志远出不了火海了,志远的父亲哭着喊着、秋如哭着喊着,人们都流着泪喊着:“志远!出来吧!”
这时韩崖下,三零七省道边,有两辆消防车,从公路上搭起铁梯,靠着韩崖。头带安全帽身穿安全衣的消防员,手拉水管浇出六条通道,他们和志远并肩战斗,从火海向外冲。
外围,两千多干部和群众,扑向火海。
火被扑灭了,志远他们安全被救。可人们都想着秋菊,志远更泣不成声,他看着这里的焦土,晕倒了又醒来,醒来了又晕倒。他看见一个大石头,头朝它上面撞去,许多人拉开了他。
这时他父亲林高山哭着说:“娃呀!你就这么狠心,丢下我不管了?我养你何用!不如我也死了算了!”
林高山向一个大石头上扑去。这时志远又和大家拉开了林高山。
志远又一次晕倒在这块被烧焦的山坡上,人们都流着泪鞠着躬,在心里说:秋菊,您在烈火中永生吧!韩崖的许多小松树在春风中为秋菊泣泪、鞠躬,好像也在说,秋菊,您救活了我们,您在烈火中永生吧!
五天四夜,志远也不知晕倒多少次,又醒了多少次,他守在秋菊死去的地方,说什么也不回。到了第五天黄昏,他醒来时,发现他身上盖着一件米黄色毛呢大衣。他强挣扎起身,发现大石边的秋如还坐在地下,靠着大石在打盹。他看她脸上有一道道被尘土和着的泪痕。又听到她那香甜的鼾声。
天慢慢黑了下来,这荒山上只有她和他。
叫醒她,回家。他在远处掐了一根毛老鼠草,用那毛絮絮草在她耳朵挠着。
她醒了。她看见他醒了,脸上露出了痛苦的微笑。
“五天四夜了!你醒来了多少次,又晕了多少次。”秋如说。
“你就陪了我五天四夜?”他说。
“你嫌我陪得多了!”她说。
“我说,我是应该的,可你……”他说。
“当然因她,但更因你。”她说。
“因我!那太感谢了!”他说。
“不用,也不全因你。也因这些韩崖的小松树。”她说。
“树比我强?”他说。
“就是!”她说。
“解释。”他说。
“树的战友失去多少?还坚强!而你不振作!志远,你志高路远,这植树造林的任务,还等着你完成呢!”她说。
“好,回!”他说。
他流着泪,用他的双手,掬起一把这里的焦土。捧着那枚钻石戒指,一步一回头地慢慢走着。他走得越远,他的泪越多。
她还想流泪,但是她看看他,用手绢捂住嘴,不敢出声。只是低着头搀着他。

志远把这掬焦土当秋菊,带在身上昼夜不离。
他把它带到法国去旅游。他每天吃饭时,先给它献饭。甚至每喝一口水,都要先给它喝上一滴点。尤其睡觉时,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。
他和它欢度蜜月后,修了一座坟。把这掬焦土和那枚戒指放在骨灰盒里,葬在这座坟里。他几乎天天到黄昏时给它烧纸。每每烧纸时,把他这一天的所作所为所见所想说给它,把她生前所爱吃的买下献给它,买些她生前爱穿的衣服烧给它。
不仅如此,他总隔三岔五地到韩崖,去看她用生命保护的小松树。可在一个黄昏,他听到一阵阵伤心的哭声,循声而去,他望见所哭之人竟是秋如。
秋如就在秋菊生前救火的地方跪着哭。她边哭边说:“苦命的姐姐呀,你为植树造林献身了!但你在九泉之下,还牵挂着他。你给我托梦,让我服侍他。可你叫我,叫我……又咋服侍他……”
林志远蹑手蹑脚走到她背后,他用秋菊生前的声音说:“你服侍谁?”
她并不知道他在她身后,竟糊涂地说:“服侍志远!”
志远知她还不知他在她身后,就上前弯腰,用双手捂住她的眼睛。
“呀!志远!”她惊讶地说。
“咋知道是我?”志远说。
她用手一摸他手,大而粗糙。她想,能到这里来的男人必是志远。但内向的她,只是心想,并不言传。只是一阵脸红。
这时他也跪下了。
她见他也跪下,本想再跪一会的她,因不好意思和他同跪,就磕个头站了起来。她本想回家了,但是她想,志远这段时间身体很虚弱,万一他在这里晕倒了咋办?但又觉得她站在这里很尴尬,就慢慢往回走着,边走边回头看。
志远跪在那里,没有泪水,他泪水早已枯干了;他没有泣,因为他已经没有声了。他晕倒了。
她没走几步就看见了晕倒的他。,
不能在这里倒下去,这里是韩崖!这里很不安全。
她来到了他身边,发现他身子慢慢朝下溜着。她双手拉着他一个胳膊,他还在往下溜。她发现他身边,树木和野草已被烧完,脚下全是灰烬。除了她,谁也帮不了他们的忙。
他发现他身边有一个连山石,这石头的一部分,像锥子一样地伸出地面。她想此时若有一条腰带,绑住他腰,挂在这石尖上,该多好呀!可她所能够到的,啥也没有。她想脱了他的汗衫和衣服当腰带,但他魁伟的身躯,死死地压在地下,她再用力气,也翻不动他。她只有脱了自己的衬衣、吊带和蕾丝长腿裤,连起来,绑住他腰,拴在石尖上。可这样虽把他捆绑在石尖上,她却只穿着小内裤,裸着全身。
这时他虽还晕着,但他却再不向下溜了。
可是天却渐渐黑了起来,他还昏迷不醒,他们总不能像这样呆到第二天啊!
这时她多想有些凉水,把他浇醒。可她全身裸着,只有一条内裤,是哪里都不能去的。她拧他的耳朵,他不醒;她挠他的脚心,他也不醒。这时一阵春风吹来,她有点冷。可她却顾不上这些,只顾掐他的人中。人常说:“饥屁冷尿热磕睡”,被风吹得一冷,她突然小腹很憋,想尿了。她想,天助我也,没水,用尿浇醒他。
谁知一泡尿洒在他脸上后,又是一阵大风。晕倒的他醒来了。她偷偷地卸了他一串钥匙。他慢慢睁开双眼说:“呀,是你!”
“我咋啦?”她边说边红着脸藏在大石头后面。
“啊,秋菊!你不见了。”志远说。
“我,是秋如。你赶快站起来,还我衣服,我穿好了,咱们好回。”秋如说。
醒来的他看着眼前的一切,才知秋如救了他。
但他只觉得嘴里一股咸燥味,满脸又湿漉漉的;还有那忽然一闪的一个女人的裸体。那就是秋如吗?他已顾不了这些了,几分钟后,把衣服扔给了她。

那天秋如偷卸了志远钥匙后,很快配了一串。把他那串扔在他门前。秋菊为救火英勇现身,吸引了好多有志青年来韩崖义务植树。秋如决定率领她们的姑娘排,在韩崖继续植树造林,从韩崖火起处开始植树;志远也率领一群小伙排,从火灭处开始植树。韩崖中间一个山岭,把他们隔得看不见听不着。
他们都立下军令状,在七月底完成任务,以实际行动,迎接秋季植树造林的到来,以实际行动,向先烈李秋菊学习。
季秋如总是用她偷配成的钥匙,把志远的脏衣服偷偷地拿出,洗净后又偷偷地给放好。天冷了给他买了羊毛衫、棉毛裤放好。
有一次她把他们洞房的床单拿来洗,她发现了这个床单上的红玫瑰。志远自从秋菊去世后,再也没有进过他们的洞房。睹物思人,他怕他会支撑不下去。她把这个床单偷偷地保存下来,给他换成了新的。
志远发现这些后,用一张四尺的宣纸,上面用楷书写上:无影无踪去又来,洗衣换单知冷暖。深情叫我怎样还,重义让人更作难。
可秋如只把他写的这些收藏好,从不回信。
志远过意不去,总在他的脏衣服口袋装上一百元钱。但秋如把衣服洗净晾干后,又把钱装到洗好的衣服口袋里。
她又细心观察,知道他们这些在韩崖植树造林的男人,没有雇人做饭,一帮大老爷们顿顿凑合着吃。她就给他留言:明天晚上有人给你们做饭,请你们的人在你家吃饭。
从此,秋如又偷偷地给他们做饭。可是只顾抓紧植树造林的志远也不管这些。
有一次在植树时,一个小石头滚落,塌在了志远腿上,志远的腿马上肿了起来。人们都劝他休息,但他还强撑着干活。这时,林高山跑回去给志远取药,发现秋如给他们做饭。
“娃,给我娃偷偷洗衣做饭的人是你呀!”林高山说。
“伯!我和秋菊姐很好,才……”季秋如说。
“我明天叫人做媒。”林高山说。
“韩崖的山不换绿装,我不提此事!”秋如说。
“该不是看不上我娃在推脱?”林高山说。
“林志远是天下最帅最好的小伙子!”秋如红着脸说。
“那等我们胜利会师后再提!”林高山说。
“那时不是我一个。”秋如说。
“有多少?”林高山说。
“一个排!”秋如说。
“我们这边也是一个排!”林高山说。
“那我们就是一个新婚植树加强排!”秋如说。

七月七日。他们在韩崖的一个山岭上,提前会师了。
立秋后的凉风,让人舒坦着欢喜着。韩崖的山上一片绿装。
这天晚上的月亮,偷偷地看着马兰滩的三十六个洞房。
志远的洞房,除了那红烛把一对新人的影子在摇曳外,他们的婚床上,铺着一个床单。这个床单上早有一朵盛开的玫瑰花。这个婚床是秋如布置的,可心粗的志远却一点不知。
夜深了,一直装睡的秋如,听见窗外听房人都走了,也看见窗外的月亮到了西山,连月光也走了。她轻轻地用脚蹬了蹬睡着了的志远。
志远睡眼惺忪地看着秋如,喊了声“秋菊”。
秋如说:“是我,秋如。”
志远有些失落:“秋如,委屈你了。“
秋如摇摇头:“不,能跟你在一起,我不委屈。”
志远神色忧郁:“可我,总忘不了秋菊。“
秋如说:“我也忘不了秋菊姐。姐姐是为植树造林、扑灭山火牺牲的,她死的伟大。“
志远低叹了一声:“秋菊……”
秋如用手轻抚着床单:“志远,你看看你床单上,这是什么?”
“血迹!”志远说。
“错了!是一朵玫瑰!是姐姐秋菊对你的献春。”秋如说。
“可她为植树造林献身了!”志远黯然。
“人虽走,花不败!花代人,咱俩拜!”秋如说。
“拜!”志远说。
“我像她吗?”秋如问。
“太像了!”志远说。
“哪里像?”她问。
“身材像!”他说。
“还有?”她问。
“皮肤像。”他说。
“没有啦?”他问。
“没有啦。”他说。
“哪里不像?”她问。
“她方,你圆。”他说。
“怎讲?”她问。
“方为外向,圆为内向。”
“那你以后就把我当成秋菊姐吧!”秋如说。
他俩向着床单上那朵红玫瑰叩拜。
一叩头,再叩头,三叩头。
他俩同喊,他俩同拜。
“秋如,你真是个好女孩。”他轻叹了一声,想把她揽入怀中。
秋如挣脱开,“去,先洗一洗你的脸。”她说。
“今早洗过。”他说。
“你不觉得,韩崖那次脏不脏?”她问。
“那次是?”他问。
“那次是我给你尿下的。”她笑着说。
“我把你,我把你……”他笑着向她扑去。
“你把我咋?”她笑着在床上躲。
“我今晚就把你……”他把她用力抱住。
…………
这时,窗外的树叶,在秋风中给他俩歌唱,给他俩喝彩;洞房的红烛,也在给他俩结彩,给他俩欢笑。
十一
秋如为了让志远从悲痛中走出来,他俩在婚期去旅游。
秋如为了让志远快乐,想尽了办法。她把他领到舞厅,他既不邀请人,也不接受别人的邀请。让人教他又不学,只是搂着秋如在转圈圈。转了几圈,就要走了。
她知道他爱好书法,和他到书店买字帖,可他好像变了一个人,一见字就烦。她也知道他是个秦腔迷,就和他去《五一社》剧院看戏。可他在剧院也坐不住。她知道他酷爱文学,她和他就来到常宁宫,拜柳青,祭柳青墓。可他对这些也不感兴趣。她甚至在晚上,在床上尽量把他搞得很累,但是他常常在梦中惊醒,一旦醒来就喊:“火——秋菊——”
她想,要他短时间从那件事上摆脱是不可能的。她只有和他默默地在公园中散步。
可他只要看到或听说哪里着火了,他就一定要马上回去。他回去后,第一件事就是给秋菊烧纸。
那天傍晚,他和她去韩崖祭奠秋菊。可他俩刚上了竹沟梁,就看见韩崖山腰中,有人正跪在秋菊死去的地方,痛哭嚎啕。
他在她耳边悄悄说:“你先不去,我去看看。”
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那里,谁知在此祭奠秋菊的人,叫二蛋。这个二蛋,就是那场火灾的引起者。他胳膊上还带着森林防火的红袖章。
“二蛋!我打死你!还我秋菊来。”志远边说边举拳打来。
眼尖的二蛋忙从这里向山梁上逃。这韩崖,来也得从山梁上来,走也得从山梁上走,因韩崖下面是悬崖,别无选择。
志远从山腰赶来,眼看要撵上二蛋。秋如赶紧上前抱住志远的腰说:“他也不是故意的,你打人犯法!坐下听我说。”
“听你说他就跑了!”志远说。
“跑了和尚跑不了庙。二蛋住在韩村,我不让他跑。”她说。
“你别跑,他别撵,坐下听我说。”她又说。
他俩虽都坐下了,但还相隔十米远。
‘’二蛋,你先说你是咋引起火灾的。”她说。
“我上山砍柴,都要回家了,坐下吃烟。我觉得我把烟掐灭了,有谁知道没有灭净,就发生了火灾。志远,我咋知道有这事,我砍柴干啥?我被罚了一万元,还坐了牢。不是我在狱中表现好,还得坐三年。我昨天一回来,就先给她烧纸。”二蛋说。
“就你喔怂样,还配带‘森林防火’的红袖章。”志远生气地说。
“就是!我难对它。可是我现在是义务防火员。我要将功补过。才对得起躺在这儿的烈士。”二蛋说。
从此,韩崖山脚下,二蛋经常在山下巡逻。他敲着铜马锣在喊:“小心火烛!小心火烛!”
从此,志远到韩崖祭奠秋菊时,总发现还有比他到得早的人。还总听见二蛋:“小心火烛!小心火烛!”的铜锣声。
从此,秋如再也听不到志远喊“火——秋菊——”的声了。
– END
作者简介:张春峰,1954年10月出生。男,汉族。乳名张巴曹。陕西省商洛市人,陕西省作协会员。2016年太白文艺出版长篇小说《朝霞晨曦》、发表中篇《核桃树》、中篇《阴影》等。网名巨笔雕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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